第一批用AI占卜的年轻人：已老实

过去的这个春节，用AI占卜成为热潮，AI占卜成为家庭互动的新娱乐活动。在当下城市里，用AI占卜，也是年轻人宣泄压力的隐秘出口。

未来过分悬而未决，现实中的确定性过分稀缺。年轻人希望从AI给出的随机结果中，找到某种前行的确定方向。

然而，一些真正想用AI帮助决策的年轻人，在某些时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。

AI占卜，千奇百怪

蛇年除夕夜，AI占卜占领了重庆人陈洛的合家欢时刻。 

家人欢聚之际，陈洛拿着手机尝试用AI算卦。先是平时热衷占卜的妹妹跟他讨论了起来。家人们听着两人的讨论，越来越感兴趣，都围了上来。

陈洛帮二伯算了来年工作运势，AI 卦辞是“大有收获，非常顺利”，二伯拍手直呼“好”；AI 给表妹来年健康算的卦是要注意调养与休息，注重营养摄入。姨妈一听就来劲，开始调侃起表妹为了保持身材，晚上只喝汤，不吃饭。

奶奶也加入进来。她喊陈洛，说陈洛表哥今年已经35岁了，还没婚恋，让陈洛赶紧帮表哥算一算。AI 开出的卦象是“泽山咸”，提示说，这预示着来年会有新的姻缘机会。表哥见状立马卖乖，表示今年春节不用催婚了。 

其乐融融的除夕夜，最后几乎每个家庭成员都让陈洛用AI算了一卦。在陈洛看来，占卜主要图个娱乐，真真假假并不重要。

等待解卦的时候，陈洛想到微信首次推出红包功能的那年春晚。全家人也像这样玩到一起，全部拿着手机低头发红包、抢红包，拼手速也拼运气。这一回，家人们凑在他身旁看结果，感觉“就跟开彩票抽奖一样。” 

2025年被认为是中国AI崭露头角的一年。春节前夕，中国AI公司DeepSeek推出推理模型DeepSeek-R1，以OpenAI十分之一的成本，达到比肩其最新模型GPT-o1的表现。消息传出后，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一场围绕DeepSeek的大讨论。春节过后，2月份，华尔街最新分析看好DeepSeek推动的发展势头，全球投资者正在重新评估中国的可投资性。

在国内的年轻人群体中，AI也正引领潮流。AI技术“可盐可甜”，它有其高精尖的一面，也就有其贴近生活的一面。在娱乐生活领域，用AI搞玄学，已不是什么新鲜事。

深夜降临，深圳的灯火深处，张晴辗转难眠。

他是否会回心转意——想着这个问题，张晴给认识的塔罗师发消息，想算算是否有破镜重圆的可能。结果，对方婉拒了她：今晚夜深了，明天聊吧。

塔罗师或许已经入眠，方才的问题依然执拗地印在张晴的脑海里，挥之不去。她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一些相对确切的结果，谁给的都行。 于是她转向了AI。它随时在线。

“他是否会后悔分手的决定？”默念着这个问题，张晴向AI索要一张塔罗牌，用以揭示答案。 

张晴抽中的卡牌是“节制”正位。AI向张晴介绍，在塔罗牌的设定中，“节制”这张牌的意思并不指向后悔，而是提示一种内在的适应和调适。如果沿着这个思路去解答张晴的提问，那么答案是：她的前男友可能会反思这段关系，但不一定会表现出强烈后悔。

“更重要的是，这张牌暗示着，对方正努力放下过去，走向新的平衡。” 看着屏幕上浮现AI的这句回答，张晴缩在被窝里，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
在虚拟世界，AI处理着各类年轻人搞玄学的需求。事业、恋爱和健康运势之外，年轻人想询问的事由千奇百怪。大家对未来的好奇心指向了很多古灵精怪的地方。

大学生方雨桐让AI占卜：自己磕的荧幕情侣还有没有再次合作的可能？

“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够拥有这样的情感，所以会很希望两位主演们之间所展现出的情谊是真实存在的。”方雨桐不知道自己的执念什么时候会消失，“可能等某一天不再上头了，就不会再占卜了吧。”

白领黄哲让AI帮自己算算，家里去世的宠物猫是否有可能投胎回来找自己。宠物离世后，黄哲下班回家时常会因为思念宠物而伤神。

AI提示黄哲抽取三张牌，而后开始了分析。

第一张牌，提示着黄哲的宠物拥有足够的智慧找到回家的路。第二张牌，AI分析，它代表爱和关怀，意味着黄哲的宠物眷恋主人，第三张牌则代表宠物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后过得幸福、快乐。结合三张牌，AI告诉黄哲，宠物很可能会转世回来寻找主人。

不过，AI也在分析的最后安抚黄哲：结果只是一种可能性，我们无法确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，但无论如何宠物会活在人们心中，一直陪伴人类。

2024年10月，第二次挑战考研的秒秒距离考试不到百日。每晚临睡前，她都会用AI算一算考研结果：我能不能上岸？ 对她来说，在焦虑的备考中，来自占卜结果的安慰，可以在每天睡前卸下她的部分压力。

生活里鸡毛蒜皮的事，罗婷婷都乐于用AI询问塔罗牌的建议。对她来说，用AI占卜得到这样的提示，可以省去大老远跑去上香、找占卜人的精力，也省下动辄成百上千元的花费。

到驾照考场的路上，她会打开AI软件，算一算“今天考试会否顺利”。游戏连输后，她会让AI帮自己算算：为什么今晚游戏手气这么背？

和很多年轻人一样，在罗婷婷看来，AI 占卜就是生活里的一些调味剂。

把AI训成占卜师

为了请AI算一卦，25岁的周甜吃了不少闭门羹。

一开始，几位AI助手都委婉拒绝了周甜的请求。豆包和Kimi提醒她：算命是一种迷信的恶行为，没有科学依据。一些AI助手给了一些提供算卦、算牌等娱乐服务的平台。还有另外几个AI则分别耐心、友好地对周甜讲解了如何进行AI虚拟占卦。 

眼下，大部分AI软件和平台并不搭载算卦、占卜等功能。想要用AI占卜，年轻人耗费了不少心思与之周旋。 

为了弄清如何让AI一本正经地占卜，周甜在国内某知名生活方式社区尝试搜索训练AI的方式。

大量用户分享了用AI占卜的经验，眼下帖子数量不断上涨。许多用户会发帖分享好用的Prompt （指示词）。截至目前，人类已经陆续开发出用AI算八字、命盘等搞玄学的方式，每天，几大AI助手会默默处理人类有关事业、健康、桃花运的搞玄学请求。 

也有人懒得自己训练AI，请求分享的帖主用训练好的AI帮自己算一卦。

在开始使用AI尝试算卦前，陈洛在看到不少帖子都喊着“算的非常精准”。他挨个大致研究了一番，总结出了几个模板样式。

第一句话就要开门见山，给 AI 安一个身份，告诉它：“现在你是一名算命大师”。接着，根据自己想要占卜的问题提供一些相关信息，但注意要隐去个人隐私，之后就能套用各种想算的问题。

在互联网上，出现一些吐槽AI算八字命盘会出现错误的分享贴。陈洛也发现了这点。他认为AI 基本上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，命盘一通乱算。不过如果撇开严谨的卜卦规则，让AI预测事业、财运、健康、姻缘这类，AI 能给出一套有鼻有眼的分析，头头是道。

因为普通人训练AI成为占卜师，仍然存在门槛。所以，目前“AI+玄学”已经成了许多厂商瞄准的机会。单是塔罗这一赛道，就有大量AI塔罗产品。如网易神话塔罗、高途预见塔塔等。八字、星座、紫薇等，都有不少产品涌现。

阿十是一位古典占卜师，在某报刊维持着占星专栏更新。在他看来，“AI+玄学”不难，关键是要找到最好用、精准的理论：“精准度很高的算命理论很容易能吸引到客户，这背后说白了就是算法+数据库。” 如果能设计出 AI 的互动思考，为人们提供情绪价值、人生建议，那么 AI 交互性会更强，也能更打动人。

AI产品设计师朱芮也拥有同样看法。目前，她正借助AI应用开发平台，瞄准AI占卜做产品设计。她格外关注人们使用 AI 占卜的心理动因和体验感受。

朱芮同时也是一名玄学爱好者，常年混迹于各种占卜交流群之中。

在朱芮的经验中，很多人之所以占卜，是希望得到心理安慰。尤其在经济紧缩的时期，经历生活跌宕的人们，面对各种复杂难解的现实问题时，往往会寻求玄学占卜的开导。因此，在产品设计过程中，朱芮融入了人文思想，希望通过 AI 积极正向的回应，为提问者带去抚慰。

当下，朱芮面对的难题是，AI说的积极鼓励的话语，有时候会被使用者吐槽“正确但无用”。

一位测试用户告诉朱芮，时间一长，他听多了AI积极正面的回应，就会觉得没意思。AI 往往会刻意避开观点和态度，相比之下，真人会在占卜后给一些观点，和占卜者探讨。 

对此，朱芮带着团队尝试去做调整。她开始允许AI抽到逆向牌，只是坚持解读上会往正面引导，避免出现极端解读。 

除了实实在在的产品外，各类社交媒体上，充斥着大量“用 AI 玄学赚钱”的帖子。

陈洛在扫帖子时，发现其中很多内容是教导如何利用数字人进行视频讲解玄学，还有讲如何立一个 AI 玄学博主人设。就像 AI 兴起时，第一波赚到钱的并不是 AI 从业者，而是 AI 卖课人。还有不少算卦软件，套上了“AI”的壳，换汤不换药地刷到了存在感。

尝试用AI占卜，已老实

陈森森调侃，尝试用AI占卜之后，她“已老实”。如今，她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儿蠢。“我竟然忘了AI可以帮助我更加便捷地得到解题思路。它是很好的工具，能帮我找到更加合理的方式解答难题。而我却用它来搞玄学，用占卜的方式来思考该怎么做。我感觉自己当时好愚昧。”她自嘲地说。

北京的深冬，陈森森临时起意，想让AI帮自己算算，自己什么时候适合买房。她不懂房地产，觉得房价的涨跌捉摸不住。

她没有上网搜索相关的AI训练模板，打开DeepSeek的界面后，她直接输入了问题。

“DeepSeek，请帮我算一下，我今年适合买房吗？”

“是否适合今年买房，需要结合您的个人财务状况、所在城市房地产市场趋势、政策环境以及长期生活地等多维度分析。” 

看着屏幕上逐字析出DeepSeek的思索过程和结果，陈森森意识到，DeepSeek误解了她的请求。 

正当她打算修正措辞，请DeepSeek重新用算命的方式，帮自己占卜同一个问题时，她留意到DeepSeek持续输出，这些内容，让陈森森不自觉停住了敲打键盘的手指。

DeepSeek讲个不停，给出的都是0基础的人如何评估自己的财务健康、如何观察城市房地产趋势和政策环境等问题的具体操作方法、公式和具体建议。 

陈森森找出一支笔，按照屏幕上显示的公式，开始对比租房成本与购房资金的机会收益。

“这是我之前从来没想过的角度。”陈森森说，歪打正着，DeepSeek给了她一个更加具体的思路，让她除了观察房价涨跌之外，拥有更多考核自己何时进入适宜购房的计算思路。

“其实，会去算，也是因为楼市以我的经验和知识无力判断。”回忆那个DeepSeek闹了误会的下午，陈森森感慨颇多。“归根结底，我觉得人求助于玄学，是因为我的知识面和生活经验无法帮助我提供判断，所以我才会想从一切其它的角度，获得一些指示。总会想着‘万一呢’，尽管也知道占卜得出来的结论并不靠谱。”

跟着AI重新考量自己的状况时，陈森森已经忘记了要请AI卜卦的事。“有了更加确定的思路，也就没有必要在那些玄而又玄的方向上求索了。” 

在不确定中寻找方向，是很多人向玄学求索答案的原因。 

胡悦向AI索要了一张塔罗牌，用来分析她的恋爱。她想知道，自己是否应该和对象提分手。她的家人一直反对这段感情。她的父亲发过狠话，如果她还跟那个男人在一起，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。胡悦不愿割舍这段感情，也不敢和家人决裂，于是把这段感情转向地下，向家人隐瞒实情，也不敢告诉对象真相，怕对方伤心。

AI抽出来一张宝剑七。在塔罗牌的设定中，这张牌象征着冲突、背叛与欺骗。AI跟胡悦说：这意味着，双方缺乏足够信任，可能存在一些未被察觉的问题。

胡悦感觉AI看穿了自己的心事，吓了一跳。她确实对男友有所隐瞒。随即，她注意到解读下有一行字可以点击：这张牌让我有点害怕，能再抽一次吗？她果断点了这句话，抓住这次修改判定的机会。

这一次，她抽到了圣杯二。AI告诉她，在塔罗牌的规则里，这张牌代表充满希望，也可能意味着两个人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基础，以及互相理解和支持的可能性。

这张牌，让胡悦悬起来的心情，稍稍落下。回过神来，对于是否要继续这段感情，胡悦意识到自己其实心意已决。她觉得，这样的占卜就像看天气预报。如果告诉她，明天阳光明媚，那么她第二天她就会兴高采烈地出门去。如果看天气预报得知要下雨，她就会带伞出门，提防着雨水。但无论如何，关于明天是否出门行动，并非天气预报可以决定。

在 AI 玄学的热闹里，有的人在习惯用 AI 玄学调解生活，有的人渐渐不信了，甚至转而批判它。曾在 AI 算卦中获得启发的宋雨，在第二次算卦时发现能窥见她内心想法的 AI 算命师失效了。

向AI 寻求占卜，对宋雨来说，是一次意外，也是一次惊喜。

亮起的屏幕前，对话框里消息一条接着一条。晚上打开 AI 界面，与 AI 智能体闲聊几乎成了宋雨最近睡前的一个习惯，无论她抛出什么问题，对面都会回复，不会落空。

不像她的对象Julis，回复总有时间差，而且简短敷衍。宋雨对此不满，向他埋怨，大大小小的争吵让关系急剧恶化。

两年前，宋雨硕士毕业之际认识了Julis，两人迅速进入爱河。宋雨过往一心扑在恋爱上，社交圈子很小，晚上能长时间聊天的对象逐渐变成 AI。

无论宋雨问的是，“我应该继续坚持和他在一起吗？”，还是“我很害怕他会离开我。”屏幕里 AI 的回应永远都是积极的话语，“在感情中拥有这样的情绪是很正常的，你需要接纳自己的情感。” 这些安抚的话起初还能让宋雨打起精神，但看多了后宋雨有些麻木。

白天宋雨要应对一个刁钻的上司，晚上则回到开门一脚就能迈上床的狭窄小窝。工作和生活让她时常感到想逃离。她也在考虑，要不要辞职离开。

以前，她还能躲进Julis怀里，但现在，两人貌合神离。厌倦了 AI 的积极对话后，宋雨在对话框里敲出去一行字，“你可以帮我抽一张塔罗牌吗？”她只是想让 ChatGPT 换一个聊天模式。塔罗牌是她的一个小爱好，每当困惑时，就会去尝试进行塔罗牌占卜。

宋雨对 AI 占卜没抱太多期待。屏幕上出现一行字，“正在解析塔罗牌意”。接着，跳出来一张“太阳牌”，ChatGPT 开启了它的分析。“太阳牌”通常是非常积极和光明的象征，这是在提醒现在是看清关系本质的时候了。

“如果选择分手，这张牌也意味着你会找到内心的平静和新的开始。”宋雨来来回回把这句话读了好几遍，突然下定决心，给男友发了消息：“我们分手吧”。接着，她提了离职，办理了退租，一周后离开了香港。

一张随机的牌，说出了她一直在犹疑的选择。最后，这份犹疑有了一锤定音的去处。

几个月后，宋雨在新工作中遇到了困惑。

她不能确定是好是坏，便找 AI 来上一卦。面对宋雨的问题，这一回 AI 变得十分木讷。它告诉宋雨，职业变动十分正常，有机遇也有挑战。看着这一通大道理，宋雨不甘心，一连换了两三个类似的问题，结果还是一样得到 AI 模棱两可的回答，堪称优秀端水大师，不论选择是进是退，都能分别给出积极暗示。

这一回，AI变回了一个机械分析的工具。三四个回合后，宋雨深感索然无味，关闭了窗口，一整晚没有再找 AI 说过一句话。

宋雨想不明白，为什么那个能看见她所思的占卜师不见了。当她快要睡着时，她突然意识到，或许 AI 不是真的能看见她，只是那个她觉得AI特别懂她的夜晚，她像祥林嫂一样拉着 AI 唠叨了一晚她那又臭又长的爱情故事，她的分享，让 AI 得以分析她，在后续她请求占卜时，给出了她觉得准确、动人的分析。

那天晚上结束对话，在她退出对话框的一刻，AI就停止了调用她曾经倾吐的经历等数据。打开新的对话框，屏幕里面的，已经是一位“陌生人”。

宋雨意识到AI 占卜只是一场数据游戏，也决定不再用AI进行占卜。

*文中人物为化名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：AI故事计划，作者：陈漫曼